雪和爱情
——读杨辉隆《故乡的第一场雪》
◇呼岩鸾
我边读《杨辉隆的情诗选》边想：爱情是什么呢？不同身份的人有不同特色的说法，正儿八经起来还是一篇学究文字。我吟味着集中一首首情诗，想到一个简单省事而绝不会错的答案：爱情就是爱情，就像美国现代派女诗人斯泰因说 “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”一样。我随而又想到，爱情的最高本质是什么呢？我同样简单省事地给出绝不会错的答案：爱情的最高本质就是爱情，就像德国古典哲学家费尔巴哈说“人的最高本质就是 人”一样。
就像在别的一些情诗里看不到爱情更看不到爱情的本质一样，我在《杨辉隆情诗选》里看到了爱情和爱情的本质。这些读者自会在诗集中发现。但杨辉隆又对情诗有自己独特的理解：“我的情诗又是广义的，有母爱，也有情爱。”这可以作为欣赏杨辉隆情诗的一个入口吧。
诗集中每一首情诗的表现手段都是绝不雷同的，但我惊奇地发现，这本并不算太厚的诗集中，写爱情写到雪的竟有9篇之我。如《冬祭》、《昨日时光》、《初雪》、《午夜情思》、《想起一个人的名字》、《北方妹子》、《想起雪的伤感》、《无题》、《故乡的第一场雪》等等。而以雪展开宏阔的背景，来抒写绚丽的母爱和情爱的，当数《故乡的第一场雪》。我在过去的阅读中，由于眼拙而忽视了这篇优秀的诗伯。
这首诗并不算很长，但显明地用数字分为二章。这并非可有可无之举，而是诗人为了营造诗境而特设的。第一章有二节，各写一个不同的场景，故乡小树和城市楼房；各写一个不同的人物，村庄的母亲和城市的儿子；都笼罩在“今年的第一场雪”中。两个场景，两个人物，互相不可避免地分隔着，而又不可阻挡地联系着。分隔和联系的媒介物，都是雪；雪把村庄和城市分开，又把母亲和儿子联系。第一节中，母亲在“飘飘洒洒的雪花”中，“念叨着”儿子的名字，“战战抖抖地说/生我的那个晚上/也在下雪”。下雪的日子，原来就是母难日。第二节，其实是这场地的另一个端点，身为儿子的诗人，在城市楼房被雪花封住的窗口，借助雪中飞翔的一只鸽子，寻找“故乡的方向”。思母之情穿越雪花。雪花封住窗口，其实封不住诗人的心。诗人的心识得故乡的方向，回到了故乡，亲见母亲的身影，听见了母亲的话语。
诗的第二章，诗人在第一节中，突兀地进行了时间、场景和人物的置换。诗人“回望春天”，在“千姿百态的花海”里，认出了自己的爱人，——“那个撑雨伞的美少妇”。这个有些横空出世的诗节，出人意料地脱离原来诗路的轨道，带着悬念式的朦胧的美丽，加重了第二节中诗人“一片萧条”的心境，加深了对“倒在村口的母亲/能否在雪舞中站立起来”的牵挂。诗中插入的“花海美少妇”的情节，并未打断全诗的叙事功能，而是以情爱的美丽映衬母爱的庄严，暗喻着情爱到母爱的自然转化。全诗连贯的从城到乡从乡到城，从母到子从子到母的诗性叙事，因有“花海美少妇”而生动凝重起来。
这一首诗中的意象并不多，但由于被诗人匀称自然的反复运用，却起到了营造诗境的密集的意象群的巧妙功能。最重要的意象是雪，起了负载诗情的特殊作用。雪凝固了村庄，雪凝固了母亲的心，下雪的晚上母亲诞生儿子，雪封住儿子的窗口，母亲在雪中挣扎。一首承重的诗作中，如只有雪这一个意象，未免单调枯寂，诗人又加上一只鸽子和“花海美少妇”这二个意象，就使得整个意境饱满而不臃肿，迷离而不混沌。诗人建构这些意象的语言，纯粹明朗，都是一些特选的干净口语，这是和诗中意象的精炼相称相合的。这首诗在抒情中叙事，每行诗最少二个音节（如“回望春天”），最多八个音节（如“把老家的那个小村庄凝固了”），语言就这样倾诉一般流动，语速舒缓，节奏沉稳，这是和诗人在现场的抑郁心情相称相合的。诗人心中千千结，而文本态度是克制和含蓄的，这就突出了全诗的悲剧气氛。诗人思恋母亲而不得相见的悲愁，母亲在雪花中挣扎的苦难，就是那个“花海美少妇”，虽然美丽，也是忧伤的。悲剧的抒情，给诗歌耐读性。
诗中写了母爱，也写了情爱。母爱重还是情爱重？给人的感觉一样重，不以文字多少区分；而且一样美丽，都是“遍被华林”的悲剧之美。本诗是诗人说他的情诗“有母美，也有情爱”的完美体现。诗人还说过他的情诗“都是有原型的”，这首诗的“原型”，诗人自可保密，却给读者增加了再创作的想头。
我觉得诗人杨辉隆诗歌秉赋一个重要表现，就是对生活有感觉，有很多感觉，有不一样的感觉。有了感觉而不到感觉为止，就出诗。他的诗歌的栖息地，并不是多雪的地方，但他能不断地感觉到雪和雪花象征的爱情，这就是他的情诗中多雪的原因吧。以雪抒写爱情，杨辉隆超越了中国古典诗词多以雪抒写战争杀伐边塞苦寒的传统（如“大雪满弓刀”、“燕山雪花大如席”等），这种超越实际上是继承。我生活几十年的西北某地，本是唐诗中的多雪之地，但由于空气的异化，现在雪已经很少了，就像纯真爱情和纯真情诗已经很少了一样——头上的空气毕竟已不是唐代的空气。在《杨辉隆情诗选》中，看到了纯净的雪，和美丽的母爱及情爱，我感到欢欣。俄国作家契诃夫说自己的剧本《海鸥》里面“有五吨爱情”，我以为《杨辉隆情诗选》中的爱情，也是可以以吨计算的。也写了很多优秀情诗的著名女诗人匡文留，评论杨辉隆这些玉实珠沉的情诗是“梅菊香劲，刀剑刃厉”，我感觉她正说到了好处。“梅菊香劲”是情诗活泼的生态，“刀剑刃厉”是爱情疆土守护者的侠骨风貌。在情诗的另一岸注目的女性的慧心所见，应作为赏析杨辉隆情诗的路标，会看到梅菊刀剑，诗中侠者吟诵在大雪中。
上世纪四十年代，闻一多曾说“新诗好像尽是青年，也得有一些中年才好。”而朱自清指出冯至的《十四行集》“大概可以算是中年了”。这是指新诗的成熟来说的。从《杨辉隆情诗选》中《故乡的第一场雪》等优秀诗篇来看，杨辉隆已告别了激情喷溅的青春期写作，进入到温柔敦厚的中年期写作了。要进入到叶芝《当我老了》那样炉火纯青的境界，乃是我们对杨辉隆的期望。青春岁月种下的树结下的最后一批果实，是最甜美的。
2007年6月27日·上海
(附原诗)
故乡的第一场雪
一
今年的第一场雪
把老家的那个小村庄凝固了
把母亲的心凝固了
母亲看着飘飘洒洒的雪花
念叨着我的名字
战战抖抖地说
生我的那个晚上
也在下雪
一只鸽子
在我的楼顶盘旋
飞来飞去不肯离去
是在帮我寻找故乡的方向吗
可惜我的窗口
被雪花封住了
二
回望春天
千姿百态的花海里
我一眼就能认出
那个撑雨伞的美少妇
是我的爱人
可惜 冬天刚到
我的心境却是一片萧条
迷失了回故乡的路
我不知道倒在村口的母亲
能否从雪舞中站立起来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