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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活向蚁群致敬
呼岩鸾/文
浙江台州作者赵林的第一部长编小说《蚁群》，由团结出版社2014年1月出版后，在当地产生了极大反响，到目前为止已有数十家媒体进行了报道。知音杂志更是以长篇幅进行了深度报道，当地政府不仅为其举办了新书发布会，还正着手以此为素材拍摄影视。
出于好奇，我也认真读了这部长篇小说，完全被小说所表现的农民工生活所感动，心灵像被无数蚂蚁一样抓搔着，时时被书中农民工们的苦难和挣扎所疼痛所兴奋。
《蚁群》叙事有三个特点。
一， 叙事向一个方向推进，但像河流一样多有倒流转弯，折身又向历时中的既定方向，
增加了小说叙事一波三折回环鼓荡的内力。
二， 叙事在由一个主要人物的单线牵引中，由一个人物引出另一个人物，由一个事件引
出又一个事件，由一物品一景象引出人物和事件，长出一树茂叶繁花，造成小说内蕴充盈厚实的容量。
三， 这不是一部意识流小说，但也有一种流动。书中农民工的形象，农民工生活的意象，
这些形象和意象，在小说中前前后后重重复复迭次出现，似明似暗的符码一闪而过，就像人的灰暗或明亮的意识在流动中，加深了小说开掘生活的穿透力以达到一定深度。
说起来，这三种叙事策略都是很前卫很新潮的。女作家赵林擅写散文，初写小说，《蚁
群》的叙事策略绝非作者模仿新潮小说所为，而是她自发采用的，具有明显的自发性痕迹。其实所有的后现代小说技巧的第一次出现，都是在现代被作家自发创造的。意识流技巧的创造者乔伊斯在《尤里西斯》中，就是自发使用意识流技巧的；他第一次使用后才成时髦而流行。
事实上，赵林使用上述叙事技巧是很朴素的表现，直接的推动力量是她的不可量计的庞大复杂又沉重的生活积累。是生活引导她促使她甚至逼迫她使用叙述这种生活的相应方式。生活创造技巧。女作家赵林出生于安徽农村，直接踩着泥土吸着地气长大，当了多年农民。后来作为中国新时期第一代农民工，到东南沿海各城镇谋生。“年少时拾过大粪，扛过大包，抬过棺材，当过乞丐。中年时扫过马路，贩过鼠药，卖过大饼，当过月嫂”。工厂里脏累险的工种，更是农民工的专宠。最后在浙江一小城苟活生存。这种多样性、底层性、痉挛性的生活，压在一个中年女人的身上，是不堪重负的，她遂产生急切的倾诉欲望，寻找出口以减压。当她有了文学的觉悟，就写小说来使生活重现了。在小说的第二次生活中，她把自己的生活赘重，分摊到同命共生的农民工兄弟姊妹身上，自己就成了叙事者了。由于生活前拥后挤，呈现着外溢化，她急迫中就采取了一种现场叙事方式。犹如俄国作家高尔基，在浪游俄罗斯大地上被生活压弯了身子，坐下把行囊放在膝盖上铺纸，写出了不朽的流浪汉小说，像弯曲叙事的牛尾鞭，不断抽打沙皇专制的腐朽机体。
赵林的叙事方式，是非常适合被叙事的生活的。她的叙事较好地完成了小说的文学功能。《蚁群》中有故事，有人物，又揭示生活本质的思想。
《蚁群》中有很多故事，大故事套小故事。小说就是讲故事的。主人公赵二的故事是一个大故事，她在上海、无锡、浙江打过工的抛光厂、羊毛衫厂、塑料厂、工艺品厂等私企，她老家的农村，就是制造故事的现场戏台。赵二的视域中连绵不断地上演着一个个小故事，农村的故事，城镇的故事。这些故事发生在农田、农舍、学校、医院、政府办公室、工厂车间、街头巷尾、饭桌上、床榻上。农民、农民工、农村干部和私企老板的每一个故事，或长或短都很完整，都是生活的聚焦，生活在焦点中间升温发热燃烧。
《蚁群》塑造了一个个人物。这里面有私企老板，永兴翻砂厂的老板娘，羊毛衫厂老板王小有等，或人性尚存，或人性全无。这里面有农民工赵二、本富、李连、文利、何发、华子、老兰子、小松子、大凤等等；他们在坎坷磨难中，有点苟且生存，有的悲惨而殁，有的发展腾达。每一个人物都有遗传基因生成的血肉灵魄，饱满生动，堪称中国转型期社会的典型人物。
《蚁群》的场景描写烘托出各式定性环境。对赵二童年时改革开放前农村的蜻蜓、鸭子、打猪草、蛇的描写，勾勒出了近乎原始性的农村典型环境。对赵二回娘家时改革开放后农村的老弱妇孺、田地荒芜、老牛鸡鸭的描写，勾勒出颓败荒凉的农村典型环境。对私企抛光厂车间臭鱼气味、震耳噪音、灰油沾梁、火花四溅的描写，勾勒出市场经济下工业生产的典型环境。恩格斯说过，只有在典型环境中才能出典型人物，典型人物才有典型性格。
《蚁群》写出了中国新时期城乡最底层生活的真相，但并不在此停步，而更前进揭示生活中本有的哲理性思想。关于穷人三种类型的分析，很切合实际。对农民工进城的动力，从物质利益出发还原到根本上，“蚂蚁是沿着白糖铺的路”进城的。对城乡差别的起因也归纳于原点上，“谁在庄稼上下功夫，谁家就穷”。对老板本性揭露得入木三分，“对自己眼前的善事不做，而大老远跑去捐款，搞慈善事业，就未必是真善”。马克思形容资本家都想从一头牛身上剥下两层皮，一个中国老农民发现“强人把老牛割去肉剩下了骨头，牛还没有死”。大思想家和老农民都指向了剥削制度的本质。《蚁群》是很有思想的小说，这些朴素的真理，都由朴素的生活孕成，被处在生活中的作家捡起的。生活逼视着人，生活真理也逼视着人。《蚁群》不妖魔化老板，也不神圣化农民工，而从人的本质就事说理。老板和农民工都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而赚钱，违背善良人性的赚钱是剥削，遵奉善良人性的赚钱是双赢。
故事情节的展开，人物性格的刻画，环境气氛的营造，都离不开细节的贴切灵活的帮衬。《蚁群》中不少细节描绘都很成功。赵二和儿子在闷热的车间，起了一身强痒难耐的热痱子，不得已“用指甲刮白亮的痱子，发出轻微的爆炸声，噼噼啪啪的，越刮越带劲”，底层的苦人儿受着煎熬尚能自娱自乐，苦中作乐。赵二送帮助犁田的老父亲回家，“牛走得很慢，爸爸也很慢……最后融入云雾里。赵二弯下腰，摸了下爸爸和老牛留下的印子，眼泪一串串掉在了里面”，亲情悲绪跃上纸面。
《蚁群》的活灵活现的细节，又配合上缘情缘景的比喻，最能写活一个人物和一个场景。农民工“考连秃顶，一颗小头如椭圆的晒场”。老板娘招到了农民工，“笑容就像干巴树皮开了纹”。农民工和老板娘的故事，就从“晒场”和“树皮”开始一路生发。赵二给锅炉生火，“火苗子就探出了头，一会儿像一个红脸膛的年轻人，一会儿像一个喝醉酒的老家伙”。这样人性化的炉火映照着一个农民工开始了一天的劳动。《蚁群》中有不少这样的妙喻。
《蚁群》采用了新潮的形象意象流动的叙事技巧，又像莫言移用南美洲魔幻主义小说手法创作得了诺奖的小说一样，虚构了一个有些魔幻主义的荒诞结局。农民工赵二自己也当了老板，创立了虱子养殖发展有限公司。“工人都是懒得没有什么出路的人”，“除了吃饭生虱子什么都不做”；“他们的头发乱糟糟的，这是虱子生存的土壤。虱子卵撒在他们头上，就如在土里种庄稼”。小虱子喂鸡生血色鸡蛋，一千元一个；土鳖大的虱子泡药酒；虱子还能装罐头。虱子制品能令人返老还童，壮阳补阴，助人享受食色；富人欢喜，洋人欢迎，已走出国门远销国外。《蚁群》开始部分受苦人逮虱子产生的悬念，终于实现了。
虱子是《蚁群》的一个重要意象，象征懒惰的穷人。和虱子相对立的是另一个重要意象——蚂蚁，象征吃苦耐劳的农民工。从这一点看，《蚁群》又像是一部象征主义的小说了。难道无钱无权无后台的农民工当大老板，只能凭借魔幻主义象征主义的黑色幽默吗？人们要达到无量寿佛的西方极乐世界，是要以四十八愿为阶梯的。《蚁群》以蚂蚁隐喻农民工，有几段符号化重要意义的描述。“云贵川豫皖这些地方的劳苦大众们，如蚂蚁一样顺着洒满蜜糖的道路，亦步亦趋地前进。蚂蚁们磕磕绊绊，挤挤挨挨。有被磕得头破血流的，有被摔得半死的，有进了难民收容所的，有找不到工作没钱回家投江淹死的，有爬火车被抓住跳窗跌死的，有急成精神病的”。好一幅农民工流民图长卷，被尊“民为贵”的人民的“蚁民”称号，古已有之。“我们如蚂蚁一样被你们一脚踩死了无数，踩死了还有，还有从脚底缝里爬出来的。我们来了，看见蚂蚁拖着一匹比自身大许多的骆驼吗？蚂蚁们干劲真大，蚂蚁是勤劳的，蚂蚁是勇敢的，蚂蚁的群体是团结的，蚂蚁是朴实的，不怕脏不怕累的。”好一篇关于农民工的品性、道德、求生意志、使用价值的鉴定书，真实无伪，蚁民们拖着社会行进了几千年现在还在拖行。那些个老板，国企的私企的外企的，用上了农民工准能发大财，当首富当富翁富婆，带着黄皮肤和美元移民欧美。
赵二们是第一代农民工，当下国企私企外企里的劳动力骨干大军是第二代第三代农民工。于今中国已是世界第二经济大国，号称G2。第二经济大国靠谁建成的？总数2.9亿的农民工作出了重要贡献，没有农民工就没有中国G2。
小说名为《蚁群》，意蕴深远。中国向蚁群致敬，生活向蚁群致敬，蚁群自己也要向自己致敬。我多年前写过一首小诗《蚂蚁宣言》也曾向蚂蚁致敬：“我们/蚁类/看不起/你们人类”。诗中的“人类”当然不是和蚂蚁一样劳作的人民。伟大的佛祖最爱蚂蚁了，他和信徒们行路绝不踩蚂蚁，给小虫让路。
作者在写蚁群时，被过往的生活憋得难受，一吐为快，导致《蚁群》在整体谋篇布局稍欠严整，叙述显得有些慌乱；故事联翩而至，但串在一起起伏不大，不给人曲折跌宕之感；谷底高潮都不明显。这些或许是缺点。叙事语言散发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乡土味道，仿佛能使人闻到汗水和血腥就在你近旁；但有些词语打磨不够略、显粗糙。细节上有些段落交代不清楚，如第一章老板娘问赵二烧饭你干不？下文始终未有答复。有些事情写的不准确，如第四章本富杀猪，缺少众人绑猪过程，土法杀猪先绑再动刀子。
当下小说有不少令人读之厌倦。我读《蚁群》却读得兴趣盎然。我青少年时生活在上海，对江浙也熟悉。《蚁群》把转型期江南城乡面相描绘得很细微逼真。
我觉得，《蚁群》作为文学作品还处在进行时。赵林的生活资源还远未用完，而新的生活又不断进入她的身心。老一代农民工对自己的身份已经有了觉醒，农民工是做城镇工人工作的农民。新一代农民工在较高文化知识的基础上，对劳动条件有了更高的需求，随着现代人文意识的提升，对生存价值将作出合理判断。农民工是祖籍在农村的城镇工人，他们正在创作与此前不一样的生活。
赵林还会继续为“蚁群”写作的。首先她必须记住作家蔡昌林对她的恳言，处理好现实与爱好的关系，先取得生存条件才能写作，生存状态也是写作素材。为了写得更好，必须增强人文意识底气和表现技巧，写作过程中多读书。可以读读马克思、恩格斯《共产党宣言》，毛泽东《湖南农民运动考查报告》，胡乔木《中国共产党三十年》，托尔维克《旧制度与大革命》……能使人对社会和人性的剖析更犀利。读读鲁迅《阿Q正传》，茅盾《春蚕》，赵树理《李有才板话》，余华《活着》，能看出好小说怎样写好了农民。尤其是浙籍作家鲁迅和余华的两部作品，掀起了中国现当代农民叙事的文学革命。大地上蚂蚁不灭永生永在，作家赵林过着蚂蚁般的生活，就能写出遗传着蚂蚁品质的人。
2014年6月4日·深圳围岭山 | 
